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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山丨杨泽文乡愁草木记澎湃在线 [复制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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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泽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理事,大理州文联《大理文化》月刊常务副主编。部分作品先后被《散文选刊》《读者》《中外期刊文萃》《青年文摘》《青年博览》等刊物转载或收入中小学教辅图书。诗集《回望》年获第六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单篇散文随笔多次获省部级文学奖;另出版有散文集《卑微者最先醒来》和《面朝文字的沧海》。

草木无言,草木有灵,草木人心皆有情。

——题记

1

离乡进城生活后,偶尔碰到皮破血流时,我就会本能地首先想到苦艾,而女儿则与我不同,她首先想到的却是酒精棉球和创可贴。而事实是,对于止血良药,即便苦艾再好,情感上再容易接受,我也无法再轻易地得到它了。这是从我离开家乡的那天起就注定了的。

在曾经我成长的乡间,几乎人人都知道苦艾是最好的止血良药。但苦艾并不因此而在乡村显得珍贵起来,更多的时候,它和乡间农人一样,显得普通而卑微。无论是在田边、地头、路旁和屋舍周遭,都有苦艾繁茂生长的影子。可以说,在乡间苦艾几乎无处不在,只要是有闲置的土地,它就会不失时机地加以挤占。这在多年生草本植物中,应该算得上是一个特有的景观了。苦艾与人的亲和力也因此得到了最大的彰显,以至苦艾在乡间几乎被人们视而不见,或者见了之后,时常嫌其与庄稼和蔬菜挣抢肥力和空间,便毫不留情地予以适时铲除。不过,对于苦艾来说,你任其生长也好,你限制其生长也罢,结果可能都是一样的,即到处依旧是它的生长之地。仿佛它的种子早已填满了大地之腹,它随时随地都可以在最佳时间里萌芽破土而出。

“居家常备艾,老少无疾患”。这句乡间俗语,多少道出了苦艾在乡间百姓生活中的重要性。在乡间生活和劳作的人们,皮肤少不了时常被擦破或划伤,而苦艾是最好的止血药。苦艾给人带来的奇迹在于:随便采两三片艾叶,在手心里揉碎,把汁液挤滴到伤口,或者干脆将揉碎的苦艾叶敷到流血处,鲜血就可及时止住,而且止血的伤口日后恢复得也很快。在乡村医生那儿,苦艾甚至还被作为内服的止血剂。而懂一点中草药的父亲,在给我和弟妹治感冒病时,有一味良药就与苦艾有关:先将两三枚烧焦冒烟的核桃夹入大碗中,将苦艾叶覆盖其上,再用一个小碗倒扣住核桃与苦艾叶,最后用烧开的沸水沿着小碗的周边浇下,在“哗哗”的冒泡声中,围困在大碗和小碗间的核桃与苦艾叶得到了快速而充分的煎熬。待温度冷却下来后,将褐红的药液倒入碗中,然后要气沉丹田一口喝下,再上床蒙上被子发一身汗之后,感冒病也就彻底治好了。而父亲配制的这味民间感冒药,其苦口的程度并不亚于苦胆。因而没有感冒病的时候,只要在人前提起来,人人都会摇头。但这并不影响一副民间感冒药在乡间的广为流传。多年后的今天,每当我在城市为一次次感冒病而支付几百元甚至上千元钱的吃药打针费用时,我就常常怀想起早年间父亲在乡下配制的那副感冒药来。有时被重感冒折腾得不堪时,我甚至也想过不妨自己煎药一试,但苦于在城里一时找不到新鲜的艾叶,因此也就只能想想作罢。

印象中,长势极好的苦艾,最久者可达三年,其药效也最好,所以乡间有“经年之病需求三年之艾”的说法。而每年夏天,是乡间苦艾竞相开花的季节,细碎的白色苦艾花在清风中散发着特有的苦艾香气,同时吸引众多的蜜蜂与蝴蝶来采蜜。这时节,乡村蜂筒里的蜂蜜也是甜中带苦,成了炎热夏季里最好的清热解毒的良药。而炎热夏天里蚊虫愈来愈多时,母亲总要点燃一两把晒干了的苦艾,于是袅袅的蓝烟弥漫古老的院子时,纷扰人畜的蚊虫便一一不见了踪影,剩下的都是满院苦艾的芳香。至于每年端午节,大门上则要插挂菖蒲和苦艾。母亲常说,菖蒲驱恶,艾叶避邪。

在乡间,为了让田地恢复肥力,农人们都要对田地进行“轮闲”,即连续耕种三五年之后,要让其闲置两三年。而闲置下来的田地,虽然不种庄稼了,但并不能阻止其要自然生长出各种草本植物来。常常是转眼之间,被“轮闲”的田地就被绿色植物覆盖,而其中最势不可挡的就是苦艾。于是,乡间的那些“轮闲”的田地,最终成为了苦艾快乐生长的天堂。那种“苦艾成林”的乡间奇观,多年后的今天还仿佛历历在目。年少的我们在“轮闲”地中放牧时,常常在苦艾林中玩捉迷藏,记得小玉就是在这样的时光里渐渐引起我的注意的。我曾在蝶舞蜂飞四顾无人的苦艾林里向她发誓,长大了一定要迎娶她做我的新娘。遗憾的是,后来为了弟妹能够上学,初中还未毕业的小玉就选择了退学,此后与继续读高中的我拉开了越来越远的距离。直至有一年暑假回乡见到正在采艾的小玉时,才得知她就要远嫁他乡了。于是,在芬芳的苦艾林中我们黯然伫立至满天星斗……

“彼采艾兮,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诗经王风采葛》)。在古老的情爱诗中,一个男子思念一名采艾女子,一日不见如隔三年。而无法迎娶乡村姑娘小玉的我呢,竟因此与她成为永别。从此,置身于城市的喧嚣岁月,我非常清楚自己永远是一株卑微的苦艾,故而许多年过去,我并没有轻易丢失过自己。

2

在老家,火棘是最常见的野生灌木。由于枝条上生有许多尖刺,人们常对其避而远之,因此它还有一个很形象的别名:刺棵。

上学前,我曾当过三四年的小牧童。每天,我将一群牛羊赶到离家三四公里外的一片山野,然后让牛羊在草木天地里自由觅食。我呢,不是手拿小弹弓忙着追鼠逐鸟,就是在某一棵小树下梦游八荒。而偌大的山野牧场除了生长茵茵绿草之外,就是生长太多的火棘。有些一丛一丛零落如棋子,有些则是一丛丛紧挨在一起连成片。由于火棘遮盖着许多茂盛的绿草,那些还没有觅食经验的小牛小羊,就常常不顾火棘尖刺的危险去抢食,因此时不时就有小牛或小羊突然哀叫着从火棘丛中飞奔出来。不看也知道,它们是被火棘尖刺给深深刺痛了。

老家的火棘,高者不过三四米,但枝干大者有手腕粗。它们四季常绿,枝繁叶密;椭圆型的小叶片,有拇指大小。每年夏天开花,花期长达3个月;秋冬挂果,果期长达半年。火棘开花期间,自然是蜜蜂采蜜的繁忙季节,于是只要火棘生长的地方,到处都是蜂飞蝶舞,嗡鸣声不止。而到火棘果成熟的冬天,另一番生动景象是:各种鸟雀纷纷前来采食,鸣啼声不断;火棘竞相生长的山野,变成了鸟雀的乐园;所有鲜红的火棘果,仿佛都在火棘枝头静候着鸟雀来采食。

每年火棘开花时节,要说最高兴的是养殖蜜蜂的奶奶。印象中,一身蓝衣的奶奶总是迈着硬朗的步伐走近一丛又一丛火棘,通过认真观察洁白细碎的火棘花来判断花蜜分泌情况,然后再确定自己所养殖的那些横放蜂桶该割除多少老巢蜜,给蜜蜂腾出酿制新巢蜜的合适空间。因为蜂桶内部的空间体积是固定的,要是老巢蜜割多了,加上蜜源的花蜜有限,导致新巢蜜酿制不够,蜜蜂就无法靠蜂桶里的蜂巢蜜过冬。而反过来,要是蜜源的花蜜充足,但蜂桶里留存的老巢蜜太多,导致新巢蜜酿制的空间受限,结果就是蜂桶里的蜂群因居住不适而随蜂王整体飞逃。有关蜜蜂的这点小知识,是奶奶生前告诉我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奶奶养殖蜜蜂所用的独木蜂桶数量最多时曾达到50多个,她也因此成了供销社里卖蜜最多的养蜂人,也是给乡亲送吃蜂蜜最多的养蜂人。为此,奶奶总是说,这得感谢火棘呢,要是它们不好好开花,奶奶也养不了这么多蜜蜂群,也不可能采这么多蜂蜜。

奶奶对火棘的感情是很深的。她甚至在我父母结婚后不久就促成了全家搬出村外居住,理由是为了更好地养蜜蜂,而只要养好蜜蜂就饿不死人。在饥馑而又什么都不能养的那个特殊年代,奶奶发现只有养蜂一条路可以走,这不能不佩服奶奶的生存智慧。

老家的火棘年年开花,年年结果。红色火棘果也被奶奶当作宝贝。每到火棘果红遍山野的冬天,穿一身黑衣的奶奶就手持一根三四米长的竹竿,身背装了塑料布的竹箩,满心欢喜地走到火棘丛中铺好透明塑料布,然后开始用长竹竿击打火棘果,一粒粒黄豆大小的红色火棘果便纷纷离枝而下,很快就落满了整块塑料布。奶奶采收火棘果时,并没有完全采尽,总要留下一些火棘果在枝头。奶奶告诉我,要给鸟雀留一点过冬食粮,不然它们怎么活?本来这些火棘果就是上天给鸟雀准备的,只是我们饥饿了才无奈跟它们争抢。

奶奶把采收回来的火棘果在阳光下晒干后,再用小石磨磨碎,然后筛去如黑芝麻般的小黑籽,剩下米粒般大小的红色果肉就是最好的充饥干粮。每天上学,奶奶都要在我的衣服口袋里装满火棘果干。饥饿了,我就从口袋里抓一把放入口中,酸中带甜、甜中带涩的特有美味就立即弥漫口腔。在小学校里,许多同学都吃过我给的火棘果干,都说味道好极了。记得与我同桌的同学上学路途最远,有一次吃过随身携带的午饭后,突然发生了严重腹泻。我想起当“赤脚医生”的外公曾说过火棘果有“消积止痢”的功效,便立即拿出身上所带的火棘果干让他全部吃下,半小时后竟然止住了同学的腹泻病。多年之后,我偶尔翻阅到《滇南本草》时,才知道火棘的许多药用功能其实早有记载。

火棘有太多尖刺,又是灌木,成不了有用木材,因而才被人们弃之山野任其自然生长。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农村实行包产到户之后,为确保承包田地不被牲畜入侵,父亲便到山野挖来一株株火棘苗,然后一一栽植到承包田地的四周。两三年之后,奇迹出现了:家里承包的田地都被火棘绿篱笆墙合围得严严实实,放养的牲畜简直没法侵入。特别是到火棘的开花期和果熟期,远远望去,家里的承包田地犹如戴上了白色花环和红色项链,简直美得难以言表。

长大离乡,免不了常常想起火棘,想起愈来愈远离着的父老乡亲。

二十五年前,年逾九旬的奶奶在温暖的春天突然无疾而终。我匆匆赶回老家奔丧时,正值开放的火棘花雪白了我曾经熟悉的山野。

多年后,年近八旬的父亲在寒冷的冬天病逝。我在老家悲伤的日子,正在成熟的火棘果红遍了我曾经熟悉的山野。

雪白的火棘花。鲜红的火棘果。深沉的火棘情。

在火棘守护的山野中,永远长眠着我故去的亲人。

3

荨麻,在乡下老家被称作蜇人草。人被荨麻蜇伤之后,皮肤瘙痒难忍,还伴随着烧灼般疼痛,随后出现红肿起泡。故而在乡村,人见了荨麻都会本能地退步,食草牲畜碰触到荨麻时则会哀叫着跑开。

尽管人和牲畜都害怕荨麻,但还是避免不了被荨麻蜇伤。因为荨麻除了在田边地头和阴沟幽谷大面积生长之外,还时常夹生于杂草中。记得年少时到田地里打猪草,总要小心翼翼,暗自提醒自己眼睛睁大一点,看清楚一点。然而不出三五天,隐藏在猪草中的荨麻还是突然蜇伤了手背,让人又气又恨急忙跑回家用肥皂水清洗。而在放牧草场,要是有小牛小马或小猪小羊突然哀叫着蹦跳时,十之八九是食草时嘴部碰触到了荨麻。

荨麻因能蜇伤人和牲畜,自然成了最好的篱笆圈地植物。于是春夏时节,庄稼生长得繁茂的一块块好田地,被同样生长得繁茂的荨麻如项链般圈护起来,直到秋天,地里的庄稼收获完毕,曾作为圈地植物的荨麻才被割开留出缺口,以便让大小牲畜自由进入田地食草,于是乡村绝美的一幅“秋冬放牧图”随之生动于目击者的视野。多年之后,这样的迷人乡村图景还依旧鲜活在我的脑海里。

在乡下老家,荨麻还能用来镇慑老鼠。只要将鲜株荨麻放在粮柜或肉品周围,偷食老鼠一旦碰触到后就会尖叫着逃之夭夭,因此荨麻还有着“植物猫”的美誉。

记得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文革”初始,一支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套的红卫兵队伍突然来到了宁静的村庄,扬言“要彻底破除毒害人民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和旧习惯”,一时间搞得人心惶惶。而很快帮助村民赶跑这支“破四旧”队伍的竟然是荨麻。原来这些来自城里的红卫兵小将,晚上出去方便时嫌乡下茅厕太臭,便纷纷到田边地头的草木丛中解决,然后随手抓扯一把杂草擦屁股,而杂草中免不了有小荨麻,结果屁股被蜇伤了却不敢声言。几天过后,竟然有十几人走路都好似夹着一根尾巴,加上还有一些人误将漆树芽当作香椿芽采食而中了漆毒,士气低落的红卫兵队伍只好赶快撤离村庄。临走时丢下怨言:这深山野村也太可怕了,怎会是草也咬人树也咬人?

在缺医少药的贫困年代,荨麻还被乡亲们用来医治过敏性皮肤炎和风湿病。而医治的方法也让人过目难忘,胆小者甚至不敢目睹。常常是权且充当“医生”者,流露着一副于心不忍的表情,戴上皮手套紧握一束新鲜的荨麻,然后在一个嘴咬毛巾、双眼紧闭的病患者皮肤上反复拍打,直至拍打得病患者泪湿眼眶和面部扭曲为止。时隔多年之后,我才从一位老中医那儿了解到,荨麻之所以能蜇人,原因是它的茎叶上生有刺人的螫毛。这种毛的端部尖锐如刺,上半部分中间是空腔,基部是由许多细胞组成的腺体,其分泌的蚁酸对人和动物均有很强的刺激作用。由于蚁酸充满了毛端上部的空腔,人和动物一旦触及,刺毛尖端便迅速断裂后放出蚁酸刺激皮肤。而荨麻毛刺放出的蚁酸,却可以缓解过敏性皮肤炎和风湿病痛,因此在缺少其它有效药物的情况下,用荨麻拍打皮肤来缓解病痛,亦不失为没有办法的办法。其实荨麻全草皆可入药,能祛风,活血,止痛;主治风湿疼痛,荨麻疹,湿疹,高血压和蛇咬伤等。宋代苏颂的《图经本草》和明代李时珍的《本草纲目》均有记述。

在乡村田野,荨麻严然成了不可冒犯的草中另类。每一株荨麻,都会适时蜇伤碰触者,仿佛要让碰触者知道它的厉害。而荨麻的这种有效自卫方式,也让人和牲畜很快明白,面对任何一片青草地时,都要小心为妙,不能忘乎所以。成长中的人,因此增加了生活常识;生长中的牲畜,也似乎明白了觅食之道。事实是,在生长荨麻的乡间,成年人都知道如何防范被荨麻蜇伤,食草牲畜也不会轻易去碰触荨麻。而不被人和牲畜碰触的荨麻,自然在其生长处任意生长,在其生长期里尽情吐绿,直至秋冬季节,才叶脱株萎,充分演绎了生命枯荣交替的生动景象。

野生荨麻的种类较多,有些荨麻还可以食用,其茎叶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多种维生素、胡萝卜素以及人体所需的各种微量元素,营养价值很高。这是我离开乡村到城里生活之后才知道的,以至在大小饭馆里,每次和同事朋友们一同享用着口感滑润和味道鲜爽的荨麻凉拌、荨麻炒菜和荨麻汤汁时,我就少不了要想起家乡的荨麻,心情也随之变得复杂起来。

尽管荨麻具有药用和食用价值,但如今在我的乡下老家,荨麻还是依旧时常蜇人的荨麻,其自生自长、枯荣轮回的多年生宿根性草本植物的命运并没有改变。只是日渐温饱起来的父老乡亲们,再也不会用荨麻拍打身体的残忍方式来治疗过敏性皮肤炎和风湿病了,这足以让我在异乡心生慰藉。

4

多年之后,我在老家山野见到留存不多的青冈时,一种莫名的失落感便油然而生。

青冈是常绿乔木,根系特别发达,生长力极强,高者可达二十多米,树干直径可超过二十厘米。它们大多连片成林,不喜欢其它乔木混交生长。青冈的木质还非常坚硬,是我在老家见过能使刀刃卷曲或崩口的特别树种,因而被乡亲们称为“铁树”。也就是这种“铁树”,与乡亲们的生产生活始终发生着紧密的关联,甚至直接影响着人们的生活品质。

虽然青冈木质坚硬,但由于树干少笔直、多枝杈,因此成不了起房盖屋的好材料,只能成为生活工具和农用工具的最好用材。在我的印象中,家里的砍刀把、镰刀把、斧头把、锤子把、锄头把、铁锹把、铁锨把、钉耙把等等,选用的都是青冈。此外,父亲经常使用的木工工具如手工刨、手工锯、手工凿、锉刀、锛子等等,上面的木质部份用的也是青冈。而与农事最为密切的耕地工具木犁,除了犁铧、犁壁为铁制之外,犁床、犁托、犁柱和曲犁辕,必须用青冈才能保证恒久使用。为了制作品质保证的木犁,父亲曾在饥馑的年月里,时常深入老家山野的茂密青冈林,观察一棵又一棵青冈,用心选取木犁所用材料。而其中最难选的是曲犁辕材料,原因是它要天然地呈现出S形模样,然后经过刨削打磨符合所需弧度之后才能正常使用。要是原材料没选好,就很难加工出曲犁辕的最佳弧度,最终导致安装的木犁翻耕田地时,不是前倾戳地就是浮地空滑,无法正常使用。因为父亲在选材上提早下足了功夫,他所制作的木犁,在村里可谓是有口皆碑。出自父亲之手的许多木犁,曾在一些年月里被一对又一对耕牛牵引着,年年深耕着乡野的稻田……

绿色的青冈林,最热闹的是夏天。也许是青冈树皮汁液充足的缘故吧,喜鸣爱唱的知了仿佛栖满了每一棵青冈,此起彼伏地极力重复鸣唱着“炎热”之意。而走进阳光难以落地的青冈林间,不时惊动的是大小不等颜色各异的丛林鸟雀,还有攀藤跳枝、毛色发亮的小松鼠。在青冈林中,我最重要的使命往往是努力搜寻马蜂巢。说来也怪,马蜂特别喜欢在青冈上做巢。在知了鸣唱不止的夏天,我在青冈林中的努力搜寻,总会有突然发现马蜂巢的意外惊喜。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和守望,直到深秋知了全部禁声而逝之后,我和几个表哥就可以去烧马蜂巢,采收那肉质鲜嫩、美味可口的马蜂蛹。而在秋末之前,奶奶是不允许我们去烧马蜂巢的。因为奶奶有鲜明的尊生意识,一支蚂蚁都不让我们随便踩死。而到深秋,奶奶之所以允许,是因为即便我们不去烧马蜂巢,马蜂也会在寒冷的冬天里死去,最终在树上留下一个空巢。

秋天的青冈林里,尽管还有零星知了的鸣唱,但与夏天相比已经安静了太多。青冈枝头上还未掉落的青冈果,让松鼠和一些利喙鸟雀忙着禁声享用。这时节,奶奶也会到青冈林中,捡拾满地子弹头一样的栗色青冈果,带回家晒干就成了美味坚果,常常是吃不了几颗,口中就充满了清凉与甜香。而当“赤脚医生”的外公,每年都要用医疗站收购的青冈果酿制药酒和熬制果膏。青冈药酒有通络、活血、提神、解乏的特别功效,青冈果膏作为防治晒伤和加速伤口愈合的外用良药。在乡村小学读书时,我则常用青冈果做小陀螺,送给同学当小玩具。每到课余时间,大家便围拢一张书桌,通过比赛看谁的小陀螺在书桌上旋转的时间最长。而身体敏捷的父亲,也会在秋天里选择一些时日,到青冈林中采摘青冈树上的树花。青冈树花是一种寄生在青冈枝干上的苔癣类植物,质地柔软,随风拂动,状若长胡须而有一个非常形象的别名“树胡子”。经过水煮去苦之后的青冈树花,无论是做肉品配菜还是做凉拌主菜,口感都极好,风味也独特。在老家,每到冬季杀年猪请客时,每家每户都要做青冈树花搭配的菜品。多年后我查阅相关资料才知道,青冈树花富含人体所需的多种维生素、微量元素等营养药用物质,具有很好的清热、排毒作用。它所特有的“松曼酸”成分,具有抗菌的功效,能增强人体的免疫力,它还能降低血压和抑制脂肪细胞的堆积。于是才明白现在野生树花何以越来越贵。

上世纪六十年代末,老家的乡亲们因为缴纳公粮任务的不断加重而导致饥荒。饿得实在没办法了,村里便组织青年突击队去开垦一大片青冈林来种洋芋。结果砍伐青冈林时,有个叫路生的青年被自己伐倒的一棵青冈砸断了双腿。更为严重的是,半年后放火焚烧伐倒晒干的青冈枝叶时,有个叫金宝的青年被突然失控的山火活活烧死。一年后,村里种植的洋芋虽然获得了大丰收,但却无法消除乡亲们内心的悲凉,毕竟村庄为此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

老家有句俗语:除了青冈无好柴。木质坚硬的青冈特别耐烧,炭火释放热量均匀,是慢炖食材和过冬取暖的好柴薪。这也是老家山野青冈林不断缩减的主因。好在现如今,老家已完成农村电网升级改造,厨房电气化正逐渐被乡亲们所接受,老家的青冈林,也有望实现从减伐到最终禁伐的真正保护。

对我而言,老家山野的青冈林,曾是童年的大乐园。因此即便离乡多年,由青冈引发而浮现的太多陈年往事,不论是苦乐还是悲欢,都清晰如昨,温情如昨。

5

老家多山,山林中生长有漆树。人在林木中穿行时,都要小心翼翼,生怕碰上漆树而中了漆毒。

虽然有父母的时常叮嘱和自己的格外小心,但在山野中放牧时,还是免不了碰上漆树而中了漆毒,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时,脸部肿大了一倍,眼睛眯成了一条线,身上布满了小红疹,皮肤还瘙痒难耐,弄得自己坐卧不安和烦躁不止不说,急得父母也立即出门寻找草药。有些草药需要捣碎涂擦患部,有些草药需要煎汤口服,有些草药则需要点燃烟熏身体。只有经过一番这样那样的治疗折腾之后,身上的斑疹才会逐渐减少直至消失。常说“漆毒毒七天”,说的就是漆树过敏期之长。人中了漆毒,若不及时治疗,这七天的过敏期是非常难熬的。

人在山村生活,不能不与山野林木发生联系。一般来说,成年人中了漆毒即便不用药物治疗,七天之后过敏期也会自行结束;可小孩中了漆毒之后,由于瘙痒而不断抓挠,结果容易抓破斑疹而引发次生的皮肤感染疾病,因此大人对小孩中漆毒从来不敢大意。记得我每次中了漆毒之后,最着急的是母亲和奶奶。而对我漆树过敏的治疗,母亲通常使用的草药是大麻叶和韭菜叶。她把大麻叶揉碎挤出汁液要我涂抹身体,说这样可以缓解皮肤瘙痒;她把韭菜叶捣烂掺上鸡蛋清要我涂抹手脸,说这样可以止痛消肿。而奶奶给我治疗漆树过敏的办法更是奇特:先将侧柏叶、车前草、佛甲草、火焰草和干松针混杂成一堆,再点火让其发出浓烟,然后让我脱去外衣外裤在烟火堆上反复来回跳跃,同时跟着她念道:“你是漆(七),我是芭(八);你是桃(逃),我是梨(离)”。也许这种形式有些荒诞离奇,因而常引得围观者笑声不断。

由于漆树有“毒”,因此在老家许多人都敬而远之,以至于在田边地头,许多树都被砍倒当烧柴了,唯有许多漆树被保留了下来。被留存下来的漆树,乍看起来有点像香椿树,初春时节也很容易被人误将漆树芽当香椿芽来采摘。记得上世纪60年代中期“文革”初始,一支身穿绿军装、臂戴红袖套的红卫兵队伍来到小山村“破四旧”时,就误将漆树芽当成香椿芽来采食,结果全都中了漆毒而咒骂不止,说什么“这个野村子里的一切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必须彻底破除之外,还有那田边地头大量毒人的‘反动树’也必须坚决砍掉”。然而说归说,最终还是没人敢真正站出来去田边地头砍倒漆树,原因是怕再次中漆毒而危及性命,再则不堪折腾的村民已经怒目而视。

在我生活过十余年的小山村里,也有极少数人能抵御漆毒。这些人即便去爬漆树摘漆果也不会产生过敏反应。自然,他们就成了村里最好的割漆者,凡是有割漆的活计都要请他们来帮忙。漆树一旦长到碗口粗大之后,就有割漆者拿刀在漆树上切割出剪刀口型或鱼尾型的口子,在口子下面悬挂一个小竹筒,用来承接慢慢滴落下来的灰白色漆汁。这些天然树脂涂料,最终用作各种贵重的家具的保护漆。而经过不断割漆之后的漆树,其树干上充满了刀痕,让人视之能动容。

一般来说,漆毒致敏有直接接触和间接接触及气体传导三种性质(途径)。因此除了要避免与漆树直接接触之外,还要注意避免与漆毒患者发生过多肢体接触,此外还要尽量避免在漆树周围活动。虽然从小就知道预防漆毒的一些基本常识,但在乡间生活的十多年间,我还是免不了经历一次又一次的漆树过敏,以至对漆树始终充满了恐惧感。

漆树虽然有毒,但又是治病良药。在《本草纲目》中,有“漆性毒而杀虫,降而行血”的记载。漆树的根、叶、皮及果实均可入药,有平喘、解毒、散瘀消肿、止痛止血之功效。在高明的中医那儿,经过一番神秘的配方之后,漆树的根、叶、皮、果的毒性就会得到抑制和消解,因此一般不会发生过敏反应。一棵漆树,既能让人致病也能给人治病,可谓是一棵神奇之树。

多年之后的今天,老家田边地头的漆树已经越来越少了。究其原因,一则野生漆卖不上好价,二则许多中医为安全起见都不再视漆树为药树。于是老家的许多漆树能砍的被砍掉,能留的也没留下来多少,不免让人心生遗憾。从情感上来讲,我倒非常希望每次回老家时,能在田边地头看到葳蕤依旧的漆树。

人在自然中生活,不仅需要懂得爱护植物和尊重植物,甚至还要有敬畏植物的意识。就拿漆树来说吧,我年少时每一次所中的漆毒,都是因为自己有意无意地去侵犯了漆树及其领地,结果遭到了它的惩罚。作为一棵树,它当然有自卫的权利和自卫的方式。遗憾的是,人们常常以自己的好恶来随意对待植物和处理植物。而人一旦自作聪明之时,其实往往也是愚昧之始。

6

转眼到城里生活快四十年了,餐桌上的菜品自然是越来越丰富了,但反复出现最多的一道菜却是蕨菜。而且这道蕨菜的做法与家乡的做法完全一样。说实话,把一道菜吃成一种经典,吃成一种深深的情感,这似乎有些难以理解,但在我身上就是如此。

蕨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在山野草地里,根茎长,横生地下,复叶,且成羽状分裂,下面有繁殖器官,用孢子繁殖。嫩叶供食用,根茎可以制淀粉。这是读中学时生物老师这样照本宣科的。而那时我已经吃了十多年的蕨菜,对山蕨已经很熟悉,因而我的注意力可以不集中,让自己尽情想想家乡的山野幽谷,想想乡村少年们背着竹筐,在林中或是在草地,一边哼着自编的歌谣,一边采摘着一根又一根筷子似地从地下抽生而出的嫩蕨。就这样不知不觉间,竹筐满了,肚子也饿了,于是纷纷踏上了越走越沉的回村之路。接下来的几天里,家家的餐桌上都有了可口的蕨菜影子……

印象中家乡的蕨菜既喜阳也爱阴,因而无论是阳山还是阴山,随处都有它的繁茂身影。由于家乡人普遍爱吃蕨菜,加上又是饥馑年月,因而每到采蕨时节,各家各户都要暂时放下手中的其它活计,频频出动大小劳力去满山遍野地采摘蕨菜,除了自家吃外,还加工成半成品或干货,然后背到县诚售卖,找一点油盐钱和读书小孩的学费。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我的父母是最有心计的。为了保证采摘到上好的蕨菜卖个好价,父亲在每年冬末的寒冷日子,常到村外的山地中,将几块长蕨之地,除尽枯草,疏松土壤。待初春的第一场雨后,奇迹往往会让我兴奋得大呼小叫,因为被翻松过的黑土地里,到处抽生而出的是又肥又嫩的蕨茎,情形就如一块块黑色泥地上插满了一根根褐色的筷子。那采摘蕨茎的感觉更是妙不可言。一是手握蕨茎的感觉非常柔软,二是手稍一弯折蕨茎就在该断的地方断了,这样即便采摘一竹筐,手心也不会生疼。这些上好的蕨菜采回后,母亲先是在沸水里煮一煮,然后再放入冷水中漂洗几次,待苦腥味消了,蕨菜就可入厨加工食用,当然也可以滤去大部分水分之后作为半成品售卖。要是做成干货留待食用或售卖,则要将漂洗好的蕨菜拿到阳光下晒干,然后扎成分量相同的小捆。记得母亲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总是显得很专注也很满足,仿佛是在完成一件件艺术品。多年后的今天,我都认为母亲事实上是将一种食品艺术化。她就是用这种艺术化的食品,在县诚的菜市上,尽可能地换取一家的生活费用以及我和弟妹的学杂费。

家乡的蕨菜由于在阳山和阴山都竞相生长,因此吃新鲜蕨菜的时间可以长达一月有余。原因是阳山的日照时间长,气温高,因而蕨茎抽生的时间早。而阴山呢,相对来说日照时间短,气温稍底,蕨茎抽生的时间自然要滞后。常常是,阳山蕨已经上餐桌半个多月了,阴山蕨才刚睡醒似地才从泥土中冒出头来。而就口感来说,阳山蕨显脆,阴山蕨则显韧,故而前者宜炒食,后者宜煮吃,或者说前者宜做菜,后者宜做汤。做菜有拌火腿丝混炒,或拌豆豉爆炒;做汤有拌蚕豆米共煮,或拌白云豆合煮。此外阳山蕨和阴山蕨都可以与大蒜、姜片相拌泡成酸腌菜。蕨菜本身就是中药,有解热、利尿等功效,因而常食对健康有益。稍懂点中药的父亲早年间每次吃蕨菜时,总在餐桌旁这样对我说。多年后我翻查中医药典时发现的确有这样的诠释。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诗经召南草虫》)。明快淡雅的古老歌谣早已永恒了“南山采蕨”的美好意境。如今,只要在城里的菜市上见到春季上市的新鲜蕨菜时,我就有一种悲欣交集的感觉。毕竟,我已无法再回到家乡的山野自由地采摘春天的蕨菜了;曾经给我寄送多年干蕨菜的父亲,也已长眠于老家生长蕨菜的一片山坡上。而面对带有诸多遗憾的静好岁月,我还是庆幸自己能够有滋有味地吃好眼前的一盘炒蕨菜,或是渴好眼前的一碗蕨菜汤,以至对眼前的生活常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

原标题:《群山丨杨泽文:乡愁草木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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